红酒标上的鸡 红酒 标志 鸡

木盒光滑而坚硬，我接过来时，指尖首先触到盒子精雕细琢的纹理，那凸起的线条如同树皮，又似鸡冠的沟壑，打开盒子，里面两瓶波尔多红酒安然卧着，深色玻璃瓶身映着光，显出沉静而高贵的样子，真正攫取我目光的，却是盒盖上那只大公鸡，昂首挺胸，羽毛斑斓，以一副傲然姿态睥睨着盒中昂贵的琼浆，这鸡的图案突兀地立在红酒包装之上，像一记惊雷击中了我的记忆——它竟如一只穿越时光的鸟，扑棱棱扇开尘封岁月,落回了童年院子的泥土之上。

乡下老家，鸡群才是小院真正的主人，它们每日里踱着方步，在泥土地上啄食散落的谷粒，又或扒拉土块，寻觅着虫豸，祖母喂鸡时总拖着长长的调子：“咕——咕咕咕——”鸡群便应声纷至沓来，争先恐后地簇拥在祖母脚边，啄食着她撒下的食物，它们不惧人，常在我们脚边逡巡，有时还大胆地跳上矮凳，伸着脖颈，目光好奇地窥探桌面，我那时喜欢蹲在一旁，长久凝视它们灵活转动的脑袋，听它们喉咙里发出含混的咕噜声，仿佛它们也藏着自己的一套语言，鸡的啼鸣声，仿佛成了那时清晨的闹铃，每日准时响起，连空气里都弥漫着鸡粪的腥气与泥土的微醺,那般真实而浓烈。

然而记忆里也藏着一场风雨，那夜狂风大作，暴雨如注，鸡舍顶棚被风撕开了一个大口子，我半夜被祖母急切的呼唤惊醒，手忙脚乱跟着她冲向鸡舍，风雨如鞭子抽打在身上，鸡群在黑暗角落里惊恐地挤成一团，瑟瑟发抖，祖母毫不犹豫地蹲下去，将几只湿透冰冷、浑身打颤的小鸡一只只搂进自己怀里，用体温去焐热它们，她的衣襟很快湿透，雨水顺着花白鬓发流淌下来，但那些偎依在她胸口的小生命，却奇迹般地渐渐止住了战栗，那一刻，鸡不再只是家禽，它们成了祖母怀中需要庇护的、有温度的生命，如同风雨中颤栗的星辰,被她以体温拼死守护着。

回过神来，眼前红酒盒上那只鸡却全然不同，它只是被印在光滑纸面上一个斑斓而骄傲的符号，它昂首的姿态，骄傲的神态，仿佛并非源自泥土的喂养，倒像是由设计师精心调制的颜料与概念精心描摹出来的，它兀自站在盒盖上，如同一个被供奉的图腾，被赋予一种别样意义，它仿佛在宣告：饮此佳酿，便如拥有了这金鸡所象征的田园诗意与尊贵品位，这印在盒子上雄鸡，如同精心设计的幻梦，它那高昂的冠冕，竟然在红酒幽光里,变幻成了都市人渴望而不可即的田园凭证。

“这鸡画得挺气派啊。”我不由得脱口而出。

朋友微微一笑，带着一丝洞察世事的了然：“现在连吃鸡也得看标志了，城里人讲究这个——有机、散养、血统纯正，最好还附张证书。”他语气里没有戏谑，反而有几分现实的凝重，“贴上这么个标，鸡也就跟着身价百倍了。”

朋友的话像钥匙，轻轻一拧，便打开了另一重景象，我仿佛看见城市超市冷气森然的货架上，那些被分割得规整、冷藏得僵硬的鸡块，也都被精心贴上了类似的标签：翠绿的草原、奔跑的鸡群、有机认证的印章……如同一张张“品质”的护身符，包装袋上那些鸡的图案，姿态各异，却无不洋溢着健康与自由的气息，它们被印制出来，似乎唯一目的就是为那塑料膜里苍白的内容物涂抹一层诱人的、令人信服的金色油彩，这些印在包装上的鸡，它们鸣叫的啼声，听来竟如同打嗝的酒嗝，带着几分荒诞的醉意,响彻在由符号编织的虚幻牧场里。

我忽而想到，祖母当年喂鸡的饲料，不过是菜帮、饭粒与碾碎的谷糠，并无半分神秘配方，可正是这些粗糙食物喂养的鸡，炖出的汤却金黄浓郁，香气能飘满整个院子，而眼前这红酒盒上气宇轩昂的鸡，以及超市里那些贴着精致标签的鸡肉，它们被精心包装，如同盛装打扮赴宴，价格也扶摇直上，这鸡一旦印上红酒的标签，便陡然贵气起来，如同原本朴实的泥土被装进闪亮的礼盒，当真实被层层符号精心包裹，我们咽下的，究竟是被粉饰的欲望,还是那真正源于土地与生命的滋味？

红酒标上的公鸡依然昂首挺立，它印刷精美的眼睛仿佛射出看透世事的冷光，静静凝视着我，也凝视着这个符号狂欢的世界，我立在超市的冷柜前，玻璃映出我模糊的面容，与柜中那些贴满标签的鸡肉重叠在一起，祖母那声穿越田野的呼唤“咕咕咕”似乎又响在耳畔——一声简单召唤，群鸡便从院子的各个角落飞奔而来，翅膀扇动起微小的尘土，那景象里没有认证的印章,却有着泥土的托付与生命的应答。

当所有质朴的食物都不得不披上红酒标签般华丽的外衣才能证明自己的价值，我们的舌尖是否还能尝出泥土的芬芳与阳光的滋味？这层层包裹，包裹住的究竟是增值的谎言，还是我们正悄然失落的、对生命本真的信任与感应？那只昂首在红酒标上的鸡，像一个醒目的寓言，它无声提醒着：在符号的迷宫中，我们是否还认得出那只在泥地里自由啄食、被祖母用体温焐暖过的真鸡？它羽毛上沾染的泥土气息，才是生活无法被标签定价、却最为珍贵的印记。